本報記者 王成棟

臥龍，大熊貓王國，大熊貓的家園。11月，橫穿臥龍腹地的皮條河兩岸漸次染紅，數百萬畝山林迎來一年中最美的季節(jié)。

40年來，為了保護大熊貓的家，也為了過上好日子，人與自然如何相處，一直在曲折中探索。

1983年3月18日，臥龍國家級自然保護區(qū)轄區(qū)豎起臥龍?zhí)貏e行政區(qū)的牌子，這也是中國第一個特別行政區(qū)。從此，“進”與“退”的故事每天都在上演。前進的，是大熊貓等珍稀動物；后退的，是原住民的耕地、居住區(qū)和其他生產生活設施。

在大熊貓國家公園建設大背景下，臥龍已啟動游客總量控制、行為引導等試點，再一次“以退為進”。

退　　原住民、游客為珍稀動植物讓路

11月4日是星期天，在橫穿臥龍的303省道上卻看不到幾輛汽車幾個游客。

10月中旬，臥龍?zhí)貏e行政區(qū)便下達“限行令”：游客須在特區(qū)外換乘區(qū)間班車，分時段進入；游客活動也被限制在特區(qū)內11個居民點附近。

這是因為秋天是動物的遷徙季節(jié)，要把人類活動影響降到最低。

臥龍在30多年前開啟了中國珍稀物種保護新范式。已82歲的臥龍?zhí)貐^(qū)首任主任賴炳輝回憶：1979年，臥龍自然保護區(qū)升格為國家級，是全國少有的林業(yè)部直管林區(qū)，保護范圍由銀廠溝一隅擴展至汶川縣臥龍、耿達兩個公社的全部，面積從2萬公頃暴增至20萬公頃。從此，“一草一木不能動”成為鐵律。

面積大了，保護區(qū)有了，政策也斗硬了，卻沒能實現有力保護。時隔30多年，賴炳輝仍然記得：1982年底，273戶人居住在保護區(qū)核心區(qū)，人均年收入不過112.8元，近三成沒有實現溫飽。為了吃飽飯，盜獵盜伐和開荒屢禁不止。

將居民遷出保護區(qū)，地方無力承擔；留在臥龍，保護區(qū)管理機構卻沒有相應職能，“幾百戶人要吃飯、就醫(yī)、讀書，咋辦？”1982年來臥龍工作的賴炳輝被逼急了。

相關情況上報林業(yè)部和省委省政府，最后經中央批準，決定在臥龍保護區(qū)轄地建立一個具有各種職能但又有別于鄉(xiāng)鎮(zhèn)的特區(qū)，由當時的省林業(yè)廳代管。

臥龍?zhí)貏e行政區(qū)之“特”，在于要兼顧自然保護與原住民生活、發(fā)展。要實現這個目標，必須徹底轉變粗放生產方式，實現“人退民富”。

那時，住在臥龍鎮(zhèn)銀廠溝的劉鐵民剛剛成年，每天想的是吃頓飽飯。1983年春，他交出了獵槍、斧子，一家人的生活只能靠6畝坡地以及每年200元造林補貼。3年后，作為首批生態(tài)移民，他搬到臥龍場鎮(zhèn)。搬家后第一年，光是靠擺路邊攤，就購置了電視機。11月4日中午，記者在臥龍鎮(zhèn)場鎮(zhèn)見到他時，他正在自家的農家樂中招呼客人。這個秋季，他的農家樂營業(yè)額已超5萬元，加上6畝茵紅李，年收入在20萬元以上。

“劉鐵民們”的成功，鼓舞了臥龍?zhí)貐^(qū)更多的人。1992年，保護區(qū)核心區(qū)原住民已全部搬到省道303沿線的緩沖區(qū)，辦起農家樂、餐館，種上了蔬菜、茵紅李。臥龍的旅游業(yè)也漸成氣候，年接待游客量以十萬計。

但特區(qū)管理層卻不樂觀：這里是保護區(qū)，游客無序大量涌入，帶來經濟效益，也帶來新問題。“每年都有游客擅闖核心區(qū)。”臥龍?zhí)貐^(qū)副主任夏旭輝說，需要“退”的不只是原住民，還有游客。

去年初，大熊貓國家公園體制試點送來“政策紅包”：劃分功能區(qū)，實施游客訪問量控制和活動區(qū)域及行為限制。臥龍率先試點，“我們正在測算游客最高訪問量設定多少為宜。”夏旭輝說。

過往實踐表明，“人退”與“民富”并不沖突，35年來臥龍累計完成退耕還林近7000畝，占總量的75%以上；去年底特區(qū)農民人均純收入已超1.4萬元，高出全省平均值兩成。

進　　大熊貓種群數量翻番，活動擴域

今年前10月，張樹均已4次在巡山路上遇到了大熊貓，牛角羚、川金絲猴等珍稀動物就更常見。2016年清明節(jié)，這位臥龍鎮(zhèn)轉經樓村洞口組村民成為全省乃至全國首批生態(tài)護林員之一，負責管護村里4000畝集體公益林。

張樹均說，如今遇到的大熊貓，要么在求偶，要么在領地內閑逛，或趴在樹上張望，甚至與川金絲猴們搶奪領地。

張樹均第一次見到大熊貓同樣是在眼前這片區(qū)域。那是1982年秋天，在這片剛剛開墾出的坡耕地里，正在“護秋”的張樹均發(fā)現一只大熊貓鉆進了玉米地，見到人來，扯了幾根玉米后落荒而逃。趕來勘察痕跡的技術人員告訴他：這里曾是一片竹林，那只“偷玉米”的大熊貓，曾把這里當作采食地。

一個問題擺在眼前：人“退”了，如何讓大熊貓“進”？答案是：修復棲息地，修復大熊貓們的家。

“這是一個技術活。”特區(qū)成立的那一年春天，23歲的張樹均第一次沒有開荒，把自家的6畝口糧田改成了竹林。技術人員已經把竹種、株距和行間距等寫成“指南”。那年他種的是冷箭竹和拐棍竹，兩者開花枯死周期不一樣，好讓大熊貓在不同時段都能采食。

到1990年，村里的300多畝坡耕地全成了竹、喬、灌混搭的森林，大熊貓再也不必為吃食發(fā)愁。

“誰來管”的難題又出來了。已實行了集體林和土地承包到戶，世紀之交又啟動退耕還林，昔日荒山荒坡都長出樹子。2016年，臥龍?zhí)貐^(qū)決定，統(tǒng)籌森林管護資金和生態(tài)補償，從富余勞動力中遴選生態(tài)護林員，把各村社不能開發(fā)的集體林納入管控范疇，做到每塊林子都有專人管護。

如今，臥龍已有近200人經培訓后上崗，管護面積約10萬畝，基本掃除了特區(qū)內森林資源管護盲區(qū)。張樹均轉型成了護林員。

有了護林員的“護航”，大熊貓們自然愈發(fā)“放肆”。統(tǒng)計顯示，臥龍?zhí)貐^(qū)先后發(fā)現大熊貓活動蹤跡200余處，幾乎遍布除皮條河谷之外的區(qū)域。雪豹、川金絲猴、牛角羚等珍稀物種的種群數量和活動烈度均為有記錄以來最高水準。

“下一步，我們將繼續(xù)開展野生大熊貓DNA調查，不僅要讓它們的活動擴域，還要讓它們實現基因合理搭配。”夏旭輝介紹，特區(qū)建立35年來，臥龍野生大熊貓數量從75只增加到149只，增加近一倍；其活動區(qū)域比1983年增加了近兩倍。其間，特區(qū)累計退耕還林還草上萬畝，累計植樹造林40余萬畝。至去年底，特區(qū)的森林覆蓋率增加到63%，林草覆蓋率增至98%。

人物回訪　箭竹開花帶來“大考”搶救大熊貓的日子

口述人：賴炳輝（臥龍?zhí)貏e行政區(qū)首任主任、黨委書記）

1982年，我調到臥龍，著手籌備特區(qū)工作。1983年3月，特區(qū)掛牌后，我以為忙碌告一段落。沒想到，一場“大考”隨后就來了。

這年春天，邛崍山系出現大面積箭竹開花，臥龍是主要區(qū)域。箭竹是大熊貓的主食竹，開花就要枯死。當時，臥龍只有75只野生大熊貓，是有記錄以來最低值。不久，山路上就發(fā)現有餓昏餓死的大熊貓，解剖之后，要么肚子里空空如也，要么是還沒消化的干竹子。這真讓人心疼得掉眼淚。那段時間，并非發(fā)情期的大熊貓經常跑下山去掰玉米、偷羊。餓成這樣，多造孽嘛！

臥龍?zhí)貐^(qū)剛一成立，就有這場“搶救大熊貓”的硬仗要打。“上窮碧落下黃泉，動手動腳找熊貓。”這句話真是不假。當時，臥龍?zhí)貐^(qū)在職職工300來號人，都得去巡山護林，看看是否有挨餓的大熊貓。還發(fā)動群眾在保護區(qū)里頭修了不少圈舍。

社會各界也都來幫忙，外國的設備、資金和專家，全國各地寄來的匯款單，幾分錢、幾毛錢到幾百元錢的都有。

即便有各方幫忙，那段時間我們真的還是怕，一怕保護不好大熊貓；二怕到處打電話：你們那還有獸醫(yī)和車子不？又發(fā)現一只餓昏的（大熊貓）。

1986年，枯死的箭竹逐漸發(fā)芽，野生大熊貓的口糧逐漸恢復，餓昏、餓斃的現象完全消失了。這年的8月12日，核桃坪基地又傳來喜訊：人工圈養(yǎng)的大熊貓“藍天”出生了！這意味著，我們手里有了對抗大熊貓生存危機的基因密碼?？砂盐覀兏吲d慘了，通過電話和電報到處報喜。這意味著“搶救大熊貓”行動取得了全面勝利。

　　本報記者 王成棟 整理

本報記者 王成棟

賴炳輝82歲了，已遷居北京20多年，記憶力和聽力明顯衰退，剛說過的話轉身就忘，而且越發(fā)不喜歡外人打擾。

11月2日下午，記者撥通他的手機，他當即接受采訪邀請，只是提議改在第二天。后來，家里人說，聽到記者一提到“臥龍?zhí)貏e行政區(qū)”，賴炳輝眼里放光，放下電話就去翻找30多年前的工作筆記。為了核實一個時間、一個數據，他多次給臥龍?zhí)貐^(qū)打電話查詢——建議第二天采訪，就是為了盡可能準確。

采訪后，他還3次來電：記者，不好意思，我覺得還有些事情沒說清楚，是這樣的……

1983年至1990年，賴炳輝擔任臥龍?zhí)貐^(qū)主任、黨委書記7年，有人因此稱他為首任“熊貓?zhí)厥?rdquo;。“我很喜歡這個稱呼。”他說，能夠見證并參與開辟大熊貓保護新范式，是畢生的榮幸。

退休后也一直關注臥龍，關注大熊貓。家里人說，每次逛動物園，老人都會對著大熊貓看上一兩個小時。“你在臥龍還沒看夠？”賴炳輝回答：“看大熊貓怎么會看夠呢？”